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氣息孱弱的鳳舞,緩緩地抬首看向那個站在她面前,將她捉她回陰界的捕魂鬼差,她試着讓疲憊茫然的心智集中,努力挖掘出身上殘留的氣力。 “我不喝。”她清楚告訴他。 再喝一次忘川,又再一次地忘了鬱壘嗎? 她花了千年的時間想把鬱壘記起來,甚至還為此到人間去找尋記川,眼下她若是喝了,豈不前功盡棄?好不容易,她才讓鬱壘眼底那份因她而起的傷懷消失,她若是再次忘了他,他將會有多傷心?她不願再次見到那種眼神,也不願,將已經捉在手中的小小幸福,再次遺忘在忘川裏,任它在川水中永無休止地浮沉飄流。 站在忘川川水中,彎腰撈拾記憶的痛苦,她比誰都明白,比誰都能瞭解失去過往的那份心痛,到了人間的數月後,她更是知道,忘了他人的痛苦,還算是很微小的,遭到遺忘的人,心中那份欲訴無處訴的苦處,才是莫大的心傷,她不能再傷鬱壘一次,等待了千年的他,不該再承受一回,更不該再苦候她千年。 “由得了妳嗎?”見她坐在地上不肯移動,捕魂鬼差用力自鼻尖蹭出一口氣,粗魯地將她架起,直將她拖向忘川的方向。 “守川人……”鳳舞忙不迭地轉首看向身後,想向焦急的守川人求援。 捕魂鬼差刺耳地笑着,“她自身都難保,哪還顧得了妳?”守川人不慎讓遊魂私逃之過,上頭都還未發落呢,守川人要敢再做出半分失職之舉,那麼那些折磨遊魂的種種責罰,將會有她的份。 被拖向重心川的鳳舞,眼看那熟悉的川水愈來愈近,顧不得疼痛的她勉力以腳抵踏着地,不肯再被拖至那個老地方,再次喝下會讓她遺憾不已的川水。 她渾身哆嗦,不停搖首,“不要,我不要……” “喝!”將她強行拉來川畔的捕魂鬼差,在她腳後一踢,迫她在岸旁跪下。 “不喝!”不肯伸手掬水的鳳舞,掙扎地想站起身。 捕魂鬼差使勁地壓下她,“給我喝!” “不喝就是不喝……”抵死都不肯再喝的鳳舞,在説完後,緊閉着嘴,即使已被壓至水面上了,她就是不張口喝上一口忘川水。 努力了老半天,即使是將她壓至水裏,她就是不張口喝水,遇挫的鬼差索性找來勺子舀水灌她,但她還是一骨碌地將它吐出涓滴不留,氣極的鬼差乾脆自懷中掏出一面青銅鑄的銅鏡他將它拿至她的面前,“這是什麼妳知道嗎?” “不知道……”抵抗了老半天的鳳舞,力竭地坐在川畔,茫然地對着那面銅鏡搖首。 “它叫前孽鏡”這面銅鏡不只是殿中的鬼後有,所有的捕魂鬼差也有,而它最大的功用,就是讓頑強不肯就範的鬼囚們,在鏡中看見他們心中最深處的恨怨苦痛,讓他們在見着了刻意想遺忘的往事,痛苦不堪之餘,故而肯乖乖地喝下忘川水一解所苦。 雖是不明白它有何功用,但鳳舞光是聽它的名,就知那絕不會是什麼好東西,她連忙在他將銅鏡擺至她的面前轉過頭去。 “看着它!”一手按着她的後頸,強迫她看向鏡中的捕魂鬼差,厲聲在她耳邊大喝。 經他一喝,怔嚇了一跳的鳳舞忘了轉首,正正地看進了擺放在她面前的銅鏡鏡面。 晦暗如墨的前孽鏡,在四下游曳飄蕩的鬼火照映下,一點一滴地起了變化,鏡面漆黑宛如冥夜的色澤一改,彷佛所有神魂瞬間被捕捉住的鳳舞,忘卻了身外之物、周遭之事,所有心神都被鏡中乍然迸亮的光芒招引了過去。 那千年前的往事,是她從未親眼瞧見的血淚跪在清涼宮大殿內的鳳相,痛哭失聲地伏首在地,而她在朝為官的兄長們同樣也跪在殿上,無論再怎麼向聖上辯解清白,聖上仍是不留情地揚手招來殿上衞士,除去他們頂上的烏紗冠戴,不顧他們的哭求,將他們拖出殿外,杖責兩百後,再任人將昏死過去的他們拖出宮外。 鏡影一閃,幢幢人影出現在未央宮宮苑裏,一個個服侍過她的宮女、太監,皆被綁跪在地,遭到禁林軍一一砍首,刀起刀落,温暖而豔紅的鮮血,將苑中因覆雪而白淨的地面,染上了一層化不開的血紅燦目的雪影刀光隱去,昏暗不明的燭火下,染了病的太后,由掖庭撐扶着靠躺在病榻上,另一個端着湯藥的掖庭,正一口一口喂服着太后湯藥,但喝至一半,猛然察覺此藥不對勁的太后,忙別過頭不願再服,兩名掖庭互使了個眼色之後,一人在太后身後用力掰開她的口,另一人則是強行將摻了毒的湯藥,一鼓作氣地灌入太后口中…… 不知情的淚,顆顆墜下。 他們都是因她而死的。 凝望着前孽鏡的鳳舞,小臉上佈滿自責的淚,她雖記不起過去,但只是這般看着她生前所造下的孽與罪,心疼如紋的她,真恨不能親自走至鏡中,抱抱他們、摟摟他們,告訴他們,這都是她的錯,若她能代償的話,她願的。 “很痛苦吧?”捕魂鬼差在她耳畔聲聲誘哄着,“很想忘了這些過去,很想忘了這些妳一手造成之過吧?” 串串斷了線的淚珠,流過她的面頰,洗過她小巧的下頷,哽咽得難以成言的她,兩手緊按着心房,不自覺地向他頷首承認他又沉着聲,低低催誘着她,“現在妳很想將這一切全都忘懷,好從此不再傷悲,對不對?” “對……不起!”原本俯首稱是的鳳舞,突然揚高了尾音並抬首反駁“什麼?”他與正想放棄的守川人同時一愕,均張大了嘴瞧着不斷以袖拭淚的她。 “這玩意我在人間時早就瞧過一回了。”甩去淚水的鳳舞吸吸鼻尖,努力壓下傷悲,一改前態地站起身握緊了拳,“鏡裏的一切,即便是我之罪,但我已在他們之前先他們一步以命償罪,我不會再因此受到半分影響再上你們的當,這一回,我決計不會再忘掉鬱壘!” 那些鬱壘不願讓她記起的過去,早就由愛找樂子、又愛扮成各種模樣的申屠令給她看過一些了,她也早就因此淚洗過心塵往事一回,因此,無論此刻她的心再怎麼疼,她再怎麼遺憾傷懷,或是淚流滿面地想挽回往事,那都改變不了已成的事實。既是改變不了事實,那麼,她便要勇於接受! 因為她知道,只要當她哽咽想哭泣時,她的身後會有一片温暖的胸膛汲取她的淚,只要她沉陷在那些記不起的光景所帶來的悲傷裏,因而走不出來時,鬱壘會柔柔地吻着她,告訴她將那些前塵往事全都忘了,因為他們還有未來。無法彌過,自然就得挺直身子努力往前走,唯有如此,她才能代那些因她而死的人活得更好。 只差一點就能成功的捕魂鬼差,眼見前功盡棄,忿忿地揚高了聲。 “妳若不喝,就得再經歷一回妳方承受過的眾苦!”那種磨人的責罰,相信只要嘗過一回就無人敢再試,他就不信她的身子也像她的嘴那麼硬! 不巧鳳舞就是死性不改,硬脾氣中的佼佼者。 “我自願再來一回!”遊也遊過了,爬也爬過了,有了豐富心得的她,不介意再次向那些磨人的東西挑戰。 “妳……”衝上前緊握着她頸間的捕魂鬼差,氣急敗壞得簡直想再掐死她一回。 她忙碌地格開他的大掌,“別盡杵拉着我,姑娘我還要趕場子呢。” “我絕對會讓妳把它喝下去的!”望着她踩着困難的腳步,步步走遠的捕魂鬼差,在她身後大叫着。 鳳舞的響應在陰風中飄揚開來,“有本事咱們就來試試看!” 上上下下飄浮在風中的守川人,含笑地一手撫着面頰,目送無懼無悔的鳳舞,一腳一印地逐漸離開川畔。 她深感安慰地輕笑,“真的變了。” 更漏燈殘,大地在冥暗的夜色裏醒不來。 雪夜靜謐,翩然墜落的雪花,落至燃燒的火炬裏,嘶聲融蝕消散。四道黑影,自天壇圍城大門裏無聲竄出,為靜夜帶來了踏雪而來的足音。